刘毅
《商山竹枝词》是清代商州知州陈祁的一组诗作,长期以来深埋于浩如烟海的古籍卷帙之中,很少有人知道。不久前,笔者搜寻资料时,找到了散佚已久的《商於吟稿》,并从中发现了这朵商洛诗坛的奇葩。
“竹枝词”又名“竹枝”,为乐府名。唐代贞元年间,被尊为诗豪的著名诗人刘禹锡任夔州刺史(治所在今重庆奉节县)时,根据当地民歌填了两组11首竹枝词,被广为传唱,其《竹枝词二首·其一》:“杨柳青青江水平,闻郎岸上踏歌声。东边日出西边雨,道是无晴却有晴。”可谓家喻户晓。此后,文人写竹枝词蔚然成风。刘禹锡自不待言,唐代的白居易、顾况、李涉,两宋的苏轼、苏辙、黄庭坚、范成大、杨万里,元代的杨维桢、虞集,明代的李东阳、徐渭、袁宏道、冯梦龙,清代的郑板桥、孔尚任、袁枚等名家,都作过竹枝词。据统计,收在各种诗集中的竹枝词,数量达10万首以上,大大超过了全唐诗。
竹枝词形式为七言绝句,对平仄和对仗要求不严,取材随意,用语通俗,轻快灵活,为读者所喜闻乐见。唐人所作多写旅人离思愁绪,或儿女柔情,后人所作多歌咏风土人情,无论通都大邑或穷乡僻壤,都是竹枝词吟唱的对象,其中写山川胜迹、记人物风流、诉百业民情、说岁时风俗、表世态炎凉,内涵丰富,意境开阔,斑斓多姿。竹枝词唱出了平民百姓的生活情景,给世人提供了一个观赏历史活剧的窗口。
商洛地处秦楚豫三省结合部,境内商於古道纵贯而过,历代文人墨客或赴京赶考,或职务调迁,或视察州县,或奉旨拜谒,或居留为官,或隐居其地,皆留下了大量的诗词佳作。然而,纵览流传至今的咏商诗词作品,却独无竹枝词这一诗体,陈祁的《商山竹枝词》可谓填补了这一空白,且为迄今所仅有。晚于陈祁10余年后,商州人王时叙著《商州山歌》仅略可视作竹枝(自序“即作竹枝观之,当亦无不可也”)。
陈祁,字如京,号红圃,清浙江嘉兴府嘉善县人。嘉庆二年(1797)至嘉庆六年(1801)任商州知州,撰有《商於吟稿》上下两卷。《商山竹枝词》即出于《商於吟稿》下卷,共12首,将商洛山区的山川形胜、风物民情、名踪古迹等统统摄于笔下,风格明快活泼,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鲜明的民俗特色,读之令人如饮陈酿,甘洌香醇,回味无穷。
让我们共同来欣赏陈祁的《商山竹枝词》吧,这是一位200多年前的地方官对商洛的情,对商洛的爱——
其一
重峦叠嶂四围周,丹水西来活活流。烟树绕城云满郭,青山缺处是商州。
《商山竹枝词》第一首就将清代商州城的全貌如画般呈现于世人眼前,这里千峰万岫、重峦叠嶂,丹水东流、碧树围城,云雾缭绕、宛若仙境,州城就坐落于群山之中。短短4句,一下子就将商州城周的山川地貌写活了,不禁令人悠然心会,神驰不已。特别是“青山缺处是商州”一句,化用南宋陆游《自法云归》诗“青山阙处是吾家”句,十分巧妙地烘托了商州城的地理形势,突出了竹枝词歌咏风土人情、语言通俗、音调轻快的特点,字里行间流露出诗人对商州的深情厚爱。需要说明的是,“丹水西来活活流”一句中的“活”读作guō,指水流声。《诗经·卫风·硕人》就有:“河水洋洋,北流活活。”
其二
千家山郭净无埃,朝夕晖阴气象开。莫道荒城如瓮小,结庐正喜对三台。
千家万户,远山城郭,洁净如洗,纤尘不染,这是化用唐代杜甫《秋兴》“千家山郭静朝晖,日日江楼坐翠微”诗句。“朝夕晖阴”者,指早晚一天的阴晴变化,化用北宋范仲淹名篇《岳阳楼记》“朝晖夕阴,气象万千”之句。
“瓮”乃陶制盛器。群山环抱商州古城,宛若瓮之四壁,故以瓮喻州城,既形象生动,也充分说明其小。另外,“瓮”也可理解为瓮城,即城门外的月城,作掩护城门、加强防御之用,以瓮城极言商州城之小。然而,商州城虽小,但知州衙署对面正好是三台山风景名胜之地,可堪欣喜。
作者于诗后原注“城南有三台山”。古“商州八景”之一的“三台叠翠”即在三台山,此山即今龟山东部。其山二水环绕,丹水流其北,乳水(南秦河)绕其南。由足至顶,厓岸三叠,旧有文昌祠及三塔,今皆不存。三台山向东断崖处之南有水月洞,“水月洞天”为古“商州十观”之一。至于“结庐”,构筑房舍之意。东晋陶渊明《饮酒(其五)》诗曰:“结庐在人境,而无车马喧。”
其三
商雒镇前丹水流,鸡笼山下白云秋。幽人高躅飞鸿杳,千古犹争土一坏。
“商雒镇”即今丹凤县商镇。唐武德二年(628)商洛县移治于此,金贞元二年(1154)降商洛县为镇,明天启元年(1621)改商雒镇。1964年改商洛镇,1984年改商镇。镇西有四皓墓,向南隔丹江与商山相望,目前存主陵三座,现为陕西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2003年新辟商山四皓碑林园,由全国政协原主席李瑞环题词。
“鸡笼山”又名凤起山,俗名鸡笼寨,在今商州区刘湾街道办事处任塬村村后。作者在诗后原注“商雒镇、鸡笼山均有四皓墓”,然而鸡笼山并无四皓墓,当为“金鸡原”之误。康熙《续修商志·舆图志》载“四皓墓,州西五里许,傍金鸡原,坐鹿迹村”,即原商洛市汽车运输公司院内之四皓墓。
“幽人”指隐士,在此指四皓。《易经·履》:“履道坦坦,幽人贞吉。”“高躅”者,高尚之行迹,指四皓为避秦暴政,隐居商山,而后安汉兴刘,又不受高官厚禄之事。其淡泊名利、非义不动之高风亮节,堪为世人敬仰。如今作者任商州知州,来四皓墓凭吊拜谒,感慨高士逝去,其高尚的行迹如鸿雁高飞一样难觅踪影。
“千古”谓年代久远,不朽之意,为哀悼死者用词。“坏”读作pī,意为土丘,土一重曰坏。在此当指丘坟。南宋范成大《长沙王墓在阊门外》诗就感慨“英雄转眼逐东流,百战工夫土一坏”。需要说明的是,此处的“坏”与现今的“坏”是音义均不同的两个字,今“坏”繁体字为“壞”。本句意指,四皓逝去之后,高踪难寻,连他们的坟冢也缺一座(商镇四皓墓仅存主陵三座,有说甪里先生葬于商南)。
其四
物以人传久更芳,东风满谷紫芝香。名山作吏真堪喜,春至盘飧得饱尝。
这是一首歌咏商山紫芝的作品。紫芝为蕨类植物,因色呈浅紫,故称紫芝。又因其幼芽远瞧似鸡爪,近看像拳头,而俗称拳芽、鸡爪。它营养丰富,是一种含有异香的野生名菜。四皓当年隐居商山时,曾吟《紫芝歌》:“莫莫高山,深谷逶迤。晔晔紫芝,可以疗饥。”唐代著名诗人李白《过四皓墓》诗曰:“我行至商洛,幽独访神仙……紫芝高咏罢,青史旧名传。”李商隐《四皓庙》诗则说:“庙前便接山门路,不长青松长紫芝。”白居易经过商州仙娥峰时更有“商山无数峰……香闻紫芝草”之赞。
“物以人传久更芳,东风满谷紫芝香”句,指四皓避秦乱,来商山隐居,岩居穴出,采芝为食,紫芝因此而又名“商芝”。本句描绘了早春时节,商山一带春风和煦、紫芝盈谷、芳香四溢的美景。
诗中的“名山”无疑是指商山,在此也代指商州。所谓“山不再高,有仙则名”,四皓虽非仙人,却胜似仙人,商山也因四皓隐居而名扬四海。东晋大诗人陶渊明《赠羊长史》诗说:“路若经商山……紫芝谁复采?”著名学者陈寅恪教授对陶渊明《拟古九首》中的第二首,引用《三国志·魏书·田畴传》中有关记录考证后,甚至认为商山等商洛一带即是陶渊明心目中的“桃花源”。唐杜甫《喜晴》诗更盛赞“千载商山芝”。“作吏”即指为官,作者时任商州知州。
“盘飧”指饭菜。飧,夕食者,晚饭也,也泛指熟食。唐杜甫《客至》诗云:“盘飧市远无兼味,樽酒家贫只旧醅。”读者诸君可以想见,诗圣杜甫流寓成都时,在偏远西郊风景如画的浣花溪畔新筑之草堂初成,挚友崔县令应邀来访,杜甫因宅偏家贫,菜无兼味,只能以浊酒佐菜待客。而陈祁坐镇商山一方州牧,在风和日丽的春日,用四皓及李杜诗中盛赞过的紫芝佐餐,“春至盘飧得饱尝”,菜肴丰美,一饱口福,岂不“堪喜”?
其五
郭外桃花万树鲜,溪头杨柳斗芳妍。东风偏到红梅早,教占春光第一先。
旧时商州城西仙娥溪(今商州区二龙山水库,又称仙娥湖)南岸,绕西山一湾,旷土平畴,桃林栉比,春日桃花盛开,娇艳夺目,为古商州十观之一“溪岸桃花”,“郭外桃花万树鲜”当指此景。仙娥溪头的杨树和柳树苍翠欲滴,飘荡若烟,争芳斗妍,难分伯仲,令人赏心悦目。
“东风偏到红梅早,教占春光第一先”句,指春天到来,素有“春风第一枝”美誉的梅花最先开放,凌霜傲雪的寒梅独占春光,力压群芳,拔得头筹。一“早”一“先”,堪为点睛之笔。历代歌咏梅花早开占春的诗句举不胜举,南宋著名诗人陆游《红梅》诗曰:“云里溪头已占春,小园又试晚妆新。放翁老去风情在,恼得梅花醉似人。”宋末元初诗人卫宗武《咏野渡香片蟠梅》:“一瓣生香独傲寒……移来地阔占春宽。”今人写对联仍有“红梅知春早,翠柏识岁寒”之咏。
其六
闲花幽草不知名,空谷无人也自生。笑煞傍人门户者,姚黄魏紫各纷争。
“闲花幽草不知名,空谷无人也自生。”此句意指平凡庸常花草,即使不为人识,依然“空谷”“自生”,悠然开放,自得其乐。
“煞”者,甚、很之意。北宋柳永《迎春乐》词云:“为别后,相思煞。”“傍人门户”,成语,指依附他人,不能自立,出自北宋苏轼《东坡志林》:“吾辈不肖,方傍人门户,何暇争闲气耶?”
“姚黄魏紫”指两种名贵的牡丹花。“姚黄”为宋代姚姓人家所培育的千叶黄花,“魏紫”为五代魏仁溥家培育的千叶肉红花,后以“姚黄魏紫”为牡丹佳品的通称,也泛指名贵的花卉。北宋欧阳修《绿竹堂独饮》诗即云:“姚黄魏紫开次第,不觉成恨俱零凋。”南宋范成大《再赋简养正》则说:“一年春色摧残尽,更觅姚黄魏紫看。”
这首竹枝词寓意可理解为,可笑“姚黄魏紫”这些名贵花卉,全是“傍人门户”者(即依赖于培育呵护的玩赏之物),反不如自然天成之“闲花幽草”,不依附他人,无论身处何地皆自力更生,也开得“万紫千红”,灿烂了一个明媚的春天,不枉经此一世。花尚如此,况乎人哉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