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亚娟
屈超耘(左)与刘西有(右)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合影
丹影与父母分别留念
从“老宫姨”到亲生母亲
20世纪60年代末的一个冬天,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放晴之后,有天下午,月日公社马炉村的刘西有家来了一位客人。客人姓宫,是专门从商县(今商州区)来看丹影的。在外边玩耍的丹影听说后很纳闷,以前只知道州城有位“老屈叔”,每隔一年半载就要来住上一半天。他是驻队工作组里的人,除此以外,再没听说过州城还有啥亲戚。
丹影带着疑惑回到家,只见在堂屋的小木桌旁,坐着一位干部模样的中年妇女,母亲让他喊“老宫姨”。他怯怯地喊了一声姨,她应答得有点含糊,脸上的表情也很不自然。见此情景,母亲打破僵局,让姐姐(也是抱养的)带他去外边玩。
姐姐悄悄告诉丹影,老宫姨名叫秀云,是老屈叔的媳妇。慢慢熟悉后,这位老宫姨似乎对丹影特别亲切,除了给他和姐姐带了点心、糖果外,还带给他俩一人一条棉围巾。姐姐的围巾是红色的,丹影的围巾是白色的,这一红一白两条围巾,成了他和姐姐童年最为奢侈的物品,温暖着他幼小的心灵。虽然丹影对老宫姨心存感激,但还是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。相反,倒是老宫姨一直在试图亲近他。每次他从外边玩耍回来,她都要把他拉进怀里,用她那双温暖的手先摸摸他的脸,再拉拉他的手。丹影一次次从她怀里挣脱出来,一瘸一拐地钻进母亲的怀里,每当这时,老宫姨的脸上就有一种怅然若失的神情。
老宫姨在他家住了四五天后就回去了,此后的一段时间里,她再也没有来过他家,但那张写满惆怅的脸和那条洁白的棉围巾,深深地刻在了丹影的记忆里。
随着年龄的增长,丹影隐隐知道了些什么。因为,自从老宫姨从他家走后,养父母的内心似乎发生了变化,虽然对他的爱始终没变,但他们的表情不像从前那么自然,好像有啥心事隐瞒着他,尤其是养母,常常莫名其妙地叹息。
与此同时,有关丹影身世的风言风语在村里多了起来,都说他是从别人家抱养来的娃。丹影从村人的眼神中看出端倪,老宫姨莫非就是那个她?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,常常一个人对着屋顶发呆:“父母那样疼我爱我,如果我不是他们亲生的,能如此疼爱我吗?”同时,他又希望那些传言是真的。回想起老宫姨在他家里的情形,她给他带来的那种温文尔雅的感觉,养父母身上就没有。“如果我真是老宫姨的孩子,那么我就是城里人。”想着想着,他不禁对商县那个地方充满了向往与期待,对那条白围巾爱不释手。有天早上,他拿出那条白围巾要戴,却被养母制止了,她说:“你现在还小,不适合围围巾,让妈给你保存起来,等将来上学了再围。”说着,就从他手里拿走了围巾,锁在炕头上的箱子里,丹影第一次从母亲脸上读出了不悦。
尽管如此,父母对丹影的爱丝毫没有改变,只是在他们的眼里,开始蒙上一层其他人不易察觉的愁绪。随着丹影的年龄不断增长,那种愁绪愈来愈明显,最直接的表现是,每当老屈叔来到他家里,教他背诵唐诗和儿歌,有时要求晚上和他一起住时,父母就想尽办法委婉地制止。
丹影真正知道自己身世,是在上了高中以后。
那是1979年的寒冬时节。有天上午放学后,丹影在班主任李慧文老师的安排下,被一个骑着自行车喊他“二哥”的女孩接走,来到位于县城东边的冶炼厂的一个房子里。
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刚进门时的情景。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,有一张小木桌,桌上摆满了做好的饭菜,老屈叔和老宫姨早就坐在桌前等着她。进屋后,他先喊了一声“老屈叔”,老屈叔虽然勉强应了他一声,却没有以前那么洪亮。
再转向老宫姨时,他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。以前见面都是姨长姨短地叫着,今天是不是应该喊她一声“妈”?可他却怎么也喊不出声,最后还是老屈叔招呼让他坐下。这时,老宫姨的双眼不停地瞅着那条与他的穿着极不相称的白围巾,眼睛开始红了。
“这是不是你小时候我给你买的?”“是的。”“这些年了,你咋还围着它?”
“从上学开始,每年冬天我都围着它,那种感觉甜甜的,很温暖。我很爱惜它,每到夏天我就把它收藏好,冬天冷了才拿出来围上。”
老宫姨听到这里,拍了拍他的肩膀,摸了摸白围巾说:“我娃真是个好娃。”
过了一会儿,老屈叔从写字台下拿出一张写着“与儿子丹影分别留念”的照片,将他的身世娓娓道来。
1961年初春的一天上午,身为商县广播站记者的父亲,在丹江南岸一个叫马炉的小山村采访,遇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。原来,他所采访的全国劳模刘西有,因膝下无儿无女,抱养了堂兄的一个儿子,儿子长到快两岁的时候,又被堂兄要了回去,堂嫂还破口大骂,言辞不堪入耳。父亲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,就大声质问堂嫂:“你还是个女人吗?咋能这样侮辱人?”
为了让刘西有尽快从失去养子的痛楚中解脱出来,父亲打抱不平,将还未出生的儿子许诺给他做养子。尽管母亲极不愿意将孩子送人,但念及父亲的一言九鼎,还是忍痛割爱答应了。1961年仲秋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,丹影降生在商县一个乡村小学里,3个月后被母亲从商县城里抱到了丹凤乡下,从此刘西有成为他的养父……
父亲真真切切的讲述,使一家人泣不成声,原本做好的饭菜,谁都没有去动筷子,一顿团圆饭就这样在泪水中结束了。但它却给丹影留下了深刻的记忆,因为那天与亲生父母相见时,他本应甜甜地喊老宫姨一声“妈”,那是生母等了近20年的呼唤,而他却始终没有喊出。这不仅成为母亲终生的痛,更成为他终生的愧疚。
那天,父亲讲完他的身世后,一再叮咛他:“今天我将事情的真相讲给你,让你知道父亲是一个讲义气的人,并不是养不起你。记着,不论啥时候,都不要忘了你的养父养母,不论啥时候,你都永远姓刘!”父亲的话让他受到了极大地震撼,原来自己从商县城里来到丹凤乡下,是缘于父亲一言九鼎的一句承诺。从此,他将这段亲情埋在心底,将那条白色的围巾收藏了起来,开始以一个养子的身份尽着自己的责任与义务,将养父养母一一养老送终。
在此期间,他偶尔也回家看望亲生父母。每次见到母亲,她都要难过很长时间。对于父亲的承诺,她一直耿耿于怀,加之丹影又患了小儿麻痹后遗症,行走不便,让她的心里仿佛有块石头压着,一直轻松不起来。好在儿子能理解她,才使她没有过多的内疚与自责。
披麻戴孝地送走了养父养母后,生父生母已步入耄耋之年,尽管他们有哥哥和弟、妹照管,但无论是从心理还是生活方面,都需要每个儿女的关爱与呵护。这时,丹影便将长时间深埋在心底的母子情释放出来,常常利用节假日休息时间,携妻子儿女到西安与父母团聚,以弥补当年没喊出妈的遗憾。每年盛夏时节,西安天气炎热,丹影就把父母接回丹凤避暑,一住便是数月。在与父母团聚的日子里,他深知母亲是个既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女性,她是个老中专知识分子,具有中国传统妇女的所有美德。几十年来,她一直勤俭持家、相夫教子,逆境时不灰心丧气、怨天尤人,顺境时不张扬、不跋扈,即使在父亲担任商洛市文化局局长期间,也没有任何优越感,总是尽着一个家庭妇女的责任,为来家里的客人烧水沏茶、炒菜做饭。凡是到过他家的人,都对母亲极其尊敬,一句“好人宫大嫂”就可涵盖一切。
作为儿子的丹影,更是对母爱有着别样的感受。每次回到家里,母亲都会笑容满面地嘘寒问暖、问饥问渴。有一次,丹影的儿子去女朋友家相亲,已经85岁高龄的母亲还用手机微信的语音方式,对远在巴彦淖尔的孙子吩咐道:“雨绵,要好好表现,婆盼你早日成亲哩!”可见她老人家多么在乎孙子的终身大事。每次丹影要返回丹凤时,她都要反复挽留,实在留不住时,就送他到楼梯口,一再叮咛他路上要小心,到家后别忘了回电话!好几次丹影下了楼,以为她已经回家了,猛一回头,却发现她还站在那里,那满头的银发,那驼着的身影,一次次令他泪流满面。
丹影的妻子小兰,对父母更是倾注了全部的孝心。每次回到家里,她都要把父母的床单、衣服洗一遍,把地板、卧房、卫生间擦洗得干干净净。父母心疼她太劳累,让她休息,她说:“我不累,平时有嫂子、妹子和弟媳妇给你打扫,我回来的机会少,就让我也尽尽孝心吧!”直到把该洗的都洗了,该擦的都擦干净了,她才肯休息。
随着老人年龄渐大,生活起居一年不如一年。母亲80岁那年,兄弟姊妹商量,决定给老人雇个保姆,费用由4人平摊,再就是给母亲好好过个生日。当大儿子路影把这一决定说给父母时,父母坚决反对雇保姆,倒是那个生日过得十分有意义,母亲觉得她的一生是幸运的,一个女儿三个儿媳都对她十分孝顺。生日那天,她给女儿、儿媳每人5000元,前提是要买一件值得纪念的东西,丹影的嫂子、弟媳和妹妹各自买了首饰,而丹影的妻子小兰则用母亲给的钱买了一个照相机,想留住与老人相处的每一个瞬间。
请不成保姆,姊妹4个谁有空谁就回家给父母收拾屋子、做饭、洗衣服……